存在主義的卡繆?另一種讀《異鄉人》的方式

傑克大公
8 min readJul 25, 2017

一直以來卡繆的異鄉人都被視為「存在主義」的經典名著,即使卡繆一再否認,都難抵擋人們對於這本著作的癡迷下隨之賦予的意義,甚至連諾貝爾文學獎頒獎時,委員會在卡繆的介紹裡都寫上「存在主義作家」這幾個字。

換言之,在卡繆心中《異鄉人》是文學,在讀者心中《異鄉人》是哲學。

這本被無限上綱、早已被談爛的書,又有什麼新意可以說呢?有的,除了哲學,卡繆的異鄉人給我們更多的是歷史、心理學與行為經濟學的綺想。

先說說異鄉人這個的故事。

【濃縮版異鄉人】

有天,男主角莫梭收到了一封「母親死訊」的電報,因此他回到了家鄉處理母親的後事,由於從小沒有父親與母親也非常疏離,所以整個葬禮的過程中,他一滴眼淚有流不出來,只是淡漠而無所謂的進行著必要的儀式。

葬禮實在太累,莫梭回家狠狠地睡了一整天。隔天,莫梭來到游泳池散心,巧遇前公司的女同事瑪莉,兩人久別重逢、相談甚歡,一起去看電影,也順暢地完成了做愛的程序。

母親順利下葬,莫梭也回到正常的上班生活,少了母親、卻多了個女友。莫梭是個對什麼都無所謂的人,所以當瑪莉「對他求婚」,他的回答也只是「都可以囉。」在文學的世界裡,男主角總可以遇到突顯自己獨特的異性,所以當瑪莉說出「就是因為你這麼怪,我才喜歡你」時,一切都如此合理。

故事進入轉折,莫梭受鄰居雷蒙的託付、代為寫信和阿拉伯的女友復合,因此捲入了他們之間的感情風波。雷蒙邀請莫梭和瑪莉去海邊度假,本來是怕雷蒙做傻事而保管雷蒙的槍的莫梭,沒想到自己卻在阿拉伯人來找碴時,一不小心開槍打死了對方。

不僅如此,他還對一動也不動的屍體又開了四槍。

莫梭被捕,偵訊開始。莫梭對於自己犯的罪完全承認,但執法官非常在乎他的動機,可是莫梭根本搞不清楚,只好回答「大概是因為陽光的緣故吧」這樣的答案,他的漠然惹人發笑,但從這一刻開始,故事變了調。

人們開始挖出他的過去,包含在母親的葬禮沒流淚、喪禮的隔天就荒淫無恥與黑社會有關聯,莫梭的漠然激怒了所有人,檢察官大聲疾呼莫梭是一個沒有靈魂、沒有人性的畜生,整個審判彷彿不是在審「他殺了阿拉伯人」,而是在審「他對母親之死的冷漠」,莫梭很困惑,因為他只是說出心裡話。

神父試圖開導他,只要他向神認罪,就有機會得以減刑,可是莫梭根本不信神,所以他覺得自己沒什麼可以懺悔的。就這樣,連神父都被激怒了…

沒有人同情的莫梭背判「當眾斬首」,莫梭沒有特別震驚,反之,他暗自希望著行刑的那天能有多點人來咒罵他,這樣,他至少不會那麼寂寞。

渴望被眾人咒罵的莫梭。© Editions Gallimard Jeunesse

【常見的異鄉人觀點】

卡繆的異鄉人推出後,在法國掀起了波瀾颶風,除了被奉為存在主義的代表作之外,異鄉人也成為了一種風尚:帥氣、無所謂、終於自我的流行。

後人除了貼上存在主義的標籤外,也認為他傳承於尼采、齊克果、海德格、杜斯托也夫斯基,同流於沙特及卡夫卡,啟發了太宰治、保羅奧斯特與村上春樹;除此之外也常拿榮格的鏡像分析與希臘神話的薛西佛斯傳說來相對應。

我私心以為這些都很美,但都極為空泛,因為看似思考,卻僅是從表象來思考,忽略了當時時代的背景、人的心理機制與對應的規律。

所以不論包上什麼主義與思潮,卡繆都只是人們在文學上的抒情罷了。

【莫梭是個病人】

莫梭毫無疑問是個病人:成長階段缺乏愛,造成社會感知力薄弱與同理心的缺乏,讓他看起來又酷又帥,但他是個病人。

也許是一種壓抑,也許只是腦神經情感迴路的萎縮,但他的行為表現是一種不健全。

瑪莉的出現象徵著莫梭初次遇見能夠包容他、不求甚解的愛,這其實是一個療癒的開端,只是礙於文學的走向,他走向了悲劇的必然,這也是這個故事最迷人的地方。

“也許是一種壓抑,也許只是腦神經情感迴路的萎縮。”

【異鄉人裡人們的憤怒必然】

許多人把莫梭的悲劇歸咎於體制的荒謬,殘酷的是:人們對於他的憤怒,拿到現在也會一樣,因為他根本上破壞了社會賴以維繫穩定的價值觀體系,也就是當時建立在「禮儀與宗教」的價值觀體系。

如果包容這樣的存在,人心會慌慌不安,社會也會為之動搖,就像現在人們對於商人、學者的看法一般:他務實,行為誠實,但人們在情感上難以接受,隨之而來的就是獵巫與憤怒的潮水。

年份變了,人沒有變:人是基因演化極為緩慢的動物。

社會仰賴體制與禮法來維繫運作的順暢,這既符合人性中的依賴傾向,卻也提供「離經叛道」的市場需求:卡夫卡的K、村上春樹的我、桀驁不馴的搖滾樂手、不問世事的藝術家、超脫俗世的法師,都是體制下必然的市場需求,因為它提供了離峰人群的憧憬,所以市場得以平衡。

離經叛道總是帥,因為他滿足了我們不願冒風險、卻暗自渴望的爽快。

卡繆(Albert Camus):本身是個偶像,非常酷帥。

【唯心論與唯物論的偏執謬誤】

常聽見一些朋友不明就理的引用「唯心論」與「唯物論」來闡述自己的想法,事實上,光是唯心與唯物的二元分法,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謬誤。

唯物論的簡易邏輯是:因為物體存在,所以我們才能有所感知到他的存在。

唯心論的簡易邏輯是相對的:因為有心,所以投與意義,因此感覺到物質的存在。

唯物非常好理解,因為他肯定的是客觀現實的物體,而唯心呢,則可以引用黑格爾的名言來說了:「黑格爾闡述:「哲學表明,意識是存在於它無限多個概念之上的,也就是說,意識是存在於自由的、無限多的形態之中,而對立的抽象內省的形態只是它的一種反映。意識是自由的、獨立存在的、有個性的,僅僅屬於精神。」」

換言之,如果以黑格爾的觀點來看卡繆筆下的莫梭,就出現了顯而易見、邏輯難以自洽的謬誤:即使莫梭的意識是自由的,他對於週邊沒有感知,周邊之於他沒有意義,但他依然因沒有意義的世界而失去了性命。

他是黑格爾。

【心與物難分】

歸納現在種種的研究,我們可以得知:生理(行動)會影響心理(思考),心理也會改變生理狀態,人的身心不是獨立的存在。

在認知上也是如此,事物對於我們的意義,可以透過調整生理感官來改變心理認知,一個淺顯的例子:給一個人一杯溫水,給另一個人一杯冰水,然後讓他們與一群陌生人閒談,實驗結果表示,拿溫水的人會覺得對方陌生人比較溫暖,拿冰水的人會表現出冷漠的態度。

相反的實驗是名酒測試:同一種紅酒給兩組人喝,第一組直接喝,第二組在喝之前得先聽一段這瓶酒的歷史,結果,聽過酒的歷史的人們給予這瓶酒的美味度較高的評價。

身心難分、心物難唯。

黑格爾在科學未明的年代所推演出的哲學,不但影響了馬克思,還被大量的人們奉為精神指南,這是謬誤。

【卡繆不想要的異鄉人】

卡繆的異鄉人也是,當作純文學欣賞非常美,角色性格特異、時代壓抑感強烈、愛情、轉折、小蝦米對抗大鯨魚的移情及文學上的悲劇性的必要,是絕佳的文學作品。

倒果為因來看卡繆非常有遠見,他矢口否認自己是存在主義作家,因為一個主義的帽子,往往讓經典在純粹性上蒙塵。

但這也沒辦法,作家再把書出版出去的那一刻,在意義上其實已死去,羅蘭巴特的「作家已死」某個層面上就是在描述這種「失去主體性」的無奈。

唯心還是唯物?失去主體性的作家。by Fajar P. Domingo

【最後】

最後,我真正想說的是(想對文藝青年說的是):文學非常適合作為開闊想像、陶冶身心、提升美感與享樂的一種方式;然而文學卻非常不適合作為人類的思想及人生準則…

噢,不!我也陷入了二元論的謬誤了…(冷汗) 所以,我得換句話說:

「可以擴大解釋文學,但不要只有文學。」藝術同理。

卡繆的異鄉人,你可以純粹的享受它,更重要的是,你可以多一到兩種視角去理解它,這樣,才不會成為故事結構下的文藝傻瓜。

好書,十分推薦。


Cover — © Illustrations Maïté Grandjouan pour Télérama

異鄉人激發出非常多的藝術創作:The Funeral Procession: Perez lags behind.

媽媽死後,莫梭玩水:At the beach, Meursault feels cleansed.

莫梭最後一次見到瑪莉:The Trial: at last Meursault sees Mar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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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大公

莊園主,生意人,讀書人,努力平衡的人。